漂浮的时间—杉本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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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使用名为“摄影”的装置以来,一直想去呈现的东西,就是人类远古的记忆。那既是个人的记忆,一个文明的记忆,也是人类全体的记忆。我沿着时间回溯,想唤起我们到底来自何处、我们究竟如何诞生的思考。
时间,有着压迫、不赦免任何人的腐蚀力量,以及将所有事物归还土地的意志。能够耐受这些而留存下来的形与色,才是真正的美丽。
— —杉本博司
杉本博司出生于日本东京,被誉为“最后的现代主义者”。他是哲学摄影家,将东方哲学思想与西方文化主旨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将其提升至艺术品层次,并在作品中渗入自己的思考,重要题材都是对艺术、历史、科学与宗教的诠释,主题关乎时间、记忆、梦想和历史。对他而言,“摄影只是一种技术,一种手段,去物化我思想中那些不可见的部分。”在深度上,越来越走向艺术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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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仿佛是杉本博司于世界的实像中,发现的一笔形上虚像。他为相机设定的曝光时长是整部电影放映的时间。
有人采访杉本博司时问到,拍摄剧院系列照片的时候你会完整的看完那一部放映的电影吗?他说是的。那如果发现拍出来的那一张不满意怎么办?他回答说,再放一遍电影,再看一遍。一张曝光长达几个小时的照片,时间的流动压缩凝固在了一张底片之上。摄影技术的发展历史是一个加速过程,从最初需要曝光几分钟的达盖尔银版到几十分之一秒的底片,镜头的光圈在变大,感光物质的敏感度在变高,时间越来越窄小,瞬间越来越精确,人们在不停地试图抓住时间。
杉本博司走向了另一边,让时间延续。罗马人的时间观认为,事件是轮回的,就像一个圆圈,这个圆由无限小的元素组成,无始无终。基督教的时间观认为,世界是单向的,由开始走向结束,不可逆过程。在杉本博司的剧院中,时间是漂浮在空间中的。
一块纯白色的荧幕,既像是世界尽头的极地又像是天国的大门,在照片里没有测量时间的维度,它是空间化的时间。他并没有告诉观者这些是什么电影,这不重要,它把想象的空间留给观者,在沉思中,大脑中如白幕一样任时间肆意流过。同样是对时间的思考,一根蜡烛矗立在镜头前,在夏天的午夜点燃,打开窗户让微风穿过厅堂。燃烧的过程在底片上留下从上至下的痕迹,这是蜡烛的一生。
这次,我们清晰地看到了时间的逝去,从黑暗到光明,从光明复归黑暗,然后光明再次来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支蜡烛即是一次轮回。
2
海不再是海,建筑不是建筑,他的摄影更像是一种探寻。
“我拍摄的是物的历史。在《海景》系列里,我要处理的对象是水和大气。这两样可说是至今为止对人而言变化最少的东西吧。其他世间万物都随岁月的流逝而变化。”
大海终于回归了人类未曾触摸的原始状态。杉本博司的海景不再是海的照片,它们最终成为从黑暗的过去升起的某种东西,是一种时间机器捕获的超越我们存在的视觉,那些海的物质如水和空气暗示我们的生命的起源。
荣格认为,人类拥有共同记忆,他称之为“两百万年的自我”。杉本博司说,自从使用名为“摄影”的装置以来,一直想呈现的东西,就是人类的远古记忆。他在外游历多年回到日本后,站在悬崖上眺望大海。那时他明白,他所拥有的记忆,就是海的记忆,这也是我们与祖先所共享的记忆。空气和水,远早于生物的出现而存在于世,是我们的来处,也是我们的归途。看海一定要大。看得到每一条波浪的纹理,看向水与空气交接之处,或消失在一条锐利的水平线上,或消失在一片雾气之中,神秘自此而始,记忆自此而生。当我们望向记忆深处之时,永远没有清晰的轮廓,闪现的是模糊的光源,却被模糊所吞噬,就如同是失焦的镜头。他把镜头的焦点设在比无穷远更远的地方,那是我们眯起眼睛看到的景象,是我们在记忆中看到的场景,那是他称之为阴魂不散的建筑魂魄。记忆的地图埋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走过的街角,赫然矗立的建筑,是记忆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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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系列的作品名为《闪电原野》。电流拥有了生命,不断地蔓延。单看照片,可能难以猜到这些“照片”的创造过程——没有相机的参与。它们是由艺术家手持40万伏特电极在胶片上烙下的痕迹。
杉本博司对于摄影的理解从具象走向抽象,从表面进入本质,其自然而又必然的结果就是探索物质本身。在海景中他研究空气和水,在阴翳礼赞中他研究火,在闪电原野中他研究电,在偏振中他研究光。他用自己制作的发电机,让电流从底片前流过,电流所留下的痕迹像是人类的神经。他也模仿牛顿用棱镜分光,在清晨让光折射到墙上,用宝丽来拍下瞬息即逝而又千变万化的色彩。在杉本博司的作品中罕见地出现了彩色摄影,这一步,是他迈向本质的又一大步。歌德曾以二十年的时间专注于对颜色的研究,不同于牛顿精确地将光分为七色,歌德认为光的颜色是无穷的,并且颜色会与人类的感情产生共鸣。与歌德的观点相似,杉本博司将光理解为连续的整体,他拍摄的是颜色之间的缝隙,是光的过渡。一次早晨,当仔细观察一束蓝色之后他将视线移向旁边的白墙,白墙变成了黄色,停留的视觉效果使得眼睛生成了补色的错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艺术甚至存在于那些本身没有艺术意图的物体中。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宣称摄影可以抓住看不见的真实,潜藏在表面之下的真理。机械之眼虽然避开了人类感情的操控,但本质上是一种选择过程。理想化的真实过渡到某一个具体的样本,这个代表了普遍存在的样本是抽象出的概念,也即是原型。柏拉图说所有的概念都有其原型,一切都是原型的投射。18世纪的科学家认为客观是通过不断的观察来提炼出一种理想化的存在,这个存在不同于所有独立的样本,而是理想化的真实,或称为自然的真实。
“我的生命是自然历史的一部分。我渴望知道历史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杉本博司